从桐柏山到浉河港镇的路上,我们买了只烤鸭。
当时312国道先是穿入湖北,随后又回到河南。不知不觉间,这只鸭子竟是跨省买来的。 但我不是要说鸭子的事。到浉河港镇的时候已经晚上八点过,我们正饿得头昏眼花,恰好拐进镇子就看到了一家兰州拉面馆。
我们满心欢喜地走了进去,点完餐才想起一个棘手的问题——那只湖北的鸭子怎么办?
【资料图】
通常来说,开兰州拉面馆的都是回族同胞,基于宗教信仰,是不允许外带食物进店的。我们瞄了一圈,虽然没有看到相关提示,可也不敢轻举妄动。
犹疑间,发现门外还有两张桌子,就想,坐在店外应该就能吃烤鸭了吧?
于是我们又转移到门外。刚一落座,一个包着头巾的女人过来了,我瞅她脸色不对,回头一看,旁边桌子的男人正在吃自带的凉拌菜。而且他吃的还是猪耳朵,简直胆大包天。
接着男老板就过来了,言辞不悦地责怪了他,结账的时候,那人必须把吃过的碗筷也买走。老板说已经不干净了。
就这情形我们哪里还敢把鸭子拿出来,我们没有吭声,在沉默中达成了统一,不要挑战对方的规则比较保险。 这就是我们头晚上刚到浉河港发生的事。有惊无险。
01
吃罢晚饭,我环顾四周,问了小飞一个严肃的问题:“你说带我走淮河,还要记录所见所闻,那河呢?”
他也大吃一惊,说:“走淮河也不是一直在河坝上跑啊。” 我明白了他意思,并对浉河港的兴趣浓郁了起来。
浉河港有“茶王之乡”的美誉,是信阳毛尖的核心产地之一。
中国人种了几千年的茶,对各种好茶已深谙其道。人们在中华大地上做排除法一样,一寸一寸地品尝,最终锁定出几个区域,严格地标注出来。
信阳毛尖就是如此,按国家工商局的规定,只有在北纬31°23′~32°24′,东经113°45′~115°55′这个区间出产的毛尖茶才能叫信阳毛尖。
而在行家眼里,上好的毛尖主要就集中在董家河镇与浉河港镇的“五云两潭一寨”,也即车云山、集云山、云雾山、天云山、连云山、黑龙潭、白龙潭、何家寨这几个地方。
晚上的浉河港镇很热闹,茶农们聚在一堆,人手提一个袋子或拎一个竹篮,赶着把今天采的鲜叶卖出去,街边筛茶的机器轰轰地摇晃着,各种大小的芽儿和叶在抖动中被分开。
筛好的茶叶摆了一地,传送带兀自转着,把它们依次送进杀青的滚筒,再经过风选、回生、揉捻、理条、初烘、摊凉、复烘,一抔新茶才算正式出炉。
初进茶乡的新奇,驱散了一天的疲惫,茶叶制作的过程就这样直白地铺陈在眼前,让我们很兴奋。可肩膀上的小宝宝并不感兴趣,他只是觉得困极了,不停地揉眼睛,所以我们打算赶明儿再细细游览,当务之急是找到住宿。
作为名茶之乡,镇子里的酒店却很少。好容易寻到一两家宾馆,一楼是饭店,二三楼住宿,条件有限,价格却比县城和市区贵出近一倍。
我们转了好久,发誓以后无论多晚都要到城区住宿。好在最后还是找到一家,一百块一间,装修简朴,但至少地板和床单是干净的。
天亮的时候,窗外风声大作,感觉要下雨。急忙从床上跃起,收拾东西,准备出发。
在路边吃了一碗牛肉汤——不是昨晚拉面那家,路上到处都有这种牛肉汤,汤里可以煮饼丝或者泡面,牛肉分量也清晰可见。
昨晚赶路的时候,车窗外闪过这样一幅画面,翠绿的茶山下静谧地栖息着一排江南风情的房子,粉墙黛瓦,层叠错落。房前还有一口大池塘,倒影婉约,水墨相映。那一瞬间忽然很希望,我们的目的地就是这里。
今早又折回去寻找,才发现一路上的房子几乎都是如此。家家户户清秀雅致,自成风景。看那马头墙、看那屋檐,装饰得多么用心,这就是手头宽裕且身心舒畅的象征。 但后来得知,只有路边的房子长这样,并且是政府出钱修的。虽然有些意外,又好像是情理之中。
02
凭直觉拐进了一条崭新的柏油路,这条路沿着山势像绸带一般绕进了茶山。
山上的茶树长得整齐且圆润,起伏绵延的山丘像一颗挨一颗的绿玛瑙,目光扫视一圈,顿觉浑身都极度舒适。
站在较高的位置俯瞰下去,山坡里有人在采茶。 我们慢慢把车往下开,距离那些采茶人非常近了,然后停在路边,看她们采茶。
这是一个有些尴尬的开头,小飞怂恿我去打招呼,实地采访,聊一聊茶叶的事。 我却犹豫不前,万一人家不理睬我怎么办。 这个时候我就很庆幸把宝宝带上了。这小家伙一路上就是个打招呼神器,见谁都又喊又叫,非得引起注意不可,一点儿不认生。
宝宝率先吸引了一位采茶大姐的兴趣,然后我就顺势接上话茬,紧张地交谈起来。后来跟人交谈多了,有个很好的印象,就是这里的人们都很随和,态度豁达。
跟采茶大姐聊了几句后,我们一起下到茶树丛里。茶树大概到我胸口的位置,走进去后身上旋即就被露水打湿了。移动起来很不容易,如同在一堆树叶子里游泳。
大姐摘茶时眼尖手快,手指在茶树上来回跳动,跟弹琴一样,一颗一颗的毛尖,需要一颗一颗地摘,再一次次地放进身前绑着的小竹篓里。
这样站一天,大概能采三四斤。
三四斤是多少?
一个芽头的重量大概在0.03~0.04克,三四斤就是50000~60000个芽头。
大姐手法娴熟,平均每两秒能采下三到四个芽头,折算下来,五六万个芽头,即使双手一直不停歇,也需要在茶树丛里站上近十个小时。
而这十个小时换来的六万个芽头,最终也只能炒出0.8斤干茶。
三四斤,很多,也很少。
我们说话时,雨水哗哗地下来了。
茶农都不喜欢下雨,下雨就没法采茶,大姐说这种情况就是茶叶“跑了”。跑了很贴切,那种眼睁睁地看着嫩芽儿长成老芽的无奈。
雨越来越大,茶农们纷纷从茶树间跳出来,一手遮着头跳上大路往家去了。大姐也跟我们匆匆告别,甩开手跟个鹿一样地跑远了。
03
用小飞的话说,“和当地人互动”,是我们此行很重要的事。我在这机会难得的互动里,表现得不太好,好多问题没有问,了解得不深入。我决定下次改进。
浉河港有很多茶叶交易市场。我们从茶山下来后,雨停了,正好过去看看。
远远就望见密密麻麻的人群聚集在路边,收茶的人一手拉着一个大麻布口袋,一手拧着电子秤,更多的是茶农讨价还价。人声鼎沸,不断有人达成交易,数着红红绿绿的票子。
刚好有个阿姨卖掉了自己的茶,她从人堆里钻出来后,我问她卖成多少钱,她笑笑说,五十五一斤。 接着她又补充说今年的雨水多影响了茶叶的收成。她说这话时并没透出多少遗憾。
我们拿着相机看来看去,周围人就议论说我们是记者,有个大叔还真把我们当记者了,走过来跟“记者”一吐为快。他皮肤黝黑,一看就是长年劳作的老茶农。他说无论是收成好,还是收成不好,茶农都赚不到钱。
我说不会吧,外面卖的信阳毛尖可不便宜。
他一挥手,又说了一大堆,意思好像是,前些年天旱,茶树都干死了,政府承诺要对茶农进行补贴,但一大堆手续办完后,最终谁也没有拿到钱,不知道钱到哪里去了。
最后,他委以重任般地对我说:“你要给上面反映反映。” 对此我只能沉默。中国普通百姓都以为有问题应该找“上面”,至于“上面”在哪里,又是谁,却是个未知。
人群迟迟没有散开,很多人提着一个塑料口袋晃悠晃悠地就过来卖茶了,跟散步顺便卖菜一样。
那时候我们注意到了一位个子小巧的阿婆,她用两个黄色的编织口袋系成一条裙子裹在身上,这个装束非常扎眼。我很明白其缘由,只有穿成这样站在茶树丛里,才不会被露水打得浇湿,而且还能防蚊虫。
她提着一个大篮子,篮子上也用编织口袋仔细地盖好。她走到人群里面,站在空地上把口袋小心地掀开,露出漂漂亮亮的一篮子茶,跟宝贝一样呵护着。但她站了没几分钟,就决定换个地方。她说这里收得太低了,她要去另一个市场看看。
我们本打算跟她一起转场,可她骑着电动车,我们跟了几步就不见人影了。但没想到后面还是又看到她了。
当时我们觉得接近中午,应该去找饭吃。镇上就一条大路,不多时便看到了一家馆子。馆子旁边有一大块空地,文新公司正在这里搭着棚子,热火朝天地收购茶叶。
文新是当地的大型茶企,知名度很高。我们正准备去参观他们的工厂和茶园。这时,小飞一眼就看到那个阿婆,她提着篮子站在队伍的最后面,耐心地张望着。
我们跑过去,她又意外又高兴。抓紧时间我又问了她几个问题,比如一年能采几个月,家里有几亩地,一亩地能挣多少……她却回答得很含糊,说能采五个月,其他的也说不上来。
我的采访还是失败的。敢情是问得太着急了。 文新的工作人员依次把鲜叶查验、过称,倒在木屉上,摊平,再来到一张办公桌前,一个女孩啪啪地摁着计算机,算出价钱,签下一张单子,然后茶农接过单子去一旁的面包车里领钱,这样就算完成了交易。
阿婆取单子时,脸上挂着笑容,想必是卖到了一个满意的价格。
04
午后,天开始下雨,我们把车停在文新茶厂的门口,期盼着雨停。
茶厂坐落在茶乡最漂亮的一段,厂房对面是已经开发成景区的茶园,冒雨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,很多都是公司组织的团建活动,大巴车一停,下来一群人,蜂拥进去,没一会儿又蜂拥出来,拉起横幅合个影。
烟雨蒙蒙的茶山反而更有韵味,可我们还肩负着拍摄视频的重任,没办法陶醉其中,只是时不时望向天空,评估一下雨点的密度。
就这样一直等到傍晚雨也没停,我们只好先赶去信阳,未竟的拍摄计划再另作打算。
隔了一天,阴云散去,阳光也零碎地撒下来,我们又驱车返回茶乡。 出门时我跟小飞说:“今天我一定要喝到一碗正宗的信阳毛尖。”正宗就是要守在茶山里面,喝到眼皮子下种出来的茶。
我发完这个宏愿后,就感觉有好运气。 走到黑龙潭附近,小飞说要停下来拍照,于是我们拐进小路,停到了一个水潭旁。刚下车没多久,一个提着竹篓的姐姐就朝我们走了过来。
姐姐说她摘完茶,走出来就撞见我们,这是缘分,所以非要去她家喝杯茶不可。她给我们指了她家的住处,就在对面山的半坡上。并催促我们说:“快,去我家摘樱桃!再不摘,都被鸟吃光了。” 于是,我们就像任务在身一般跟着她走了。
沿着小路上坡,果然看到了一棵老态龙钟的樱桃树,熟透的樱桃如繁星般挂满枝头。樱桃树的后面是两处大大的宅院,院子坐落在一个高台上并被铺满茶树的缓坡合抱,舒适安然,赏心悦目。
姐姐家是第一个院子,院门口正对着一丛火红的虞美人。姐姐的老公刚好也在家,看我们拎着大相机小相机,就心领神会地把桌子摆到花前,还从屋里拿出漂亮的玻璃杯和三种不同的毛尖茶,都是自种自制的。
毛尖因布满白毫,泡开后,茶汤并不清透,而是略有些浊。定睛细看,无数根白毛毛悬浮在水中,而这正是信阳毛尖的珍贵之处。
最上等的毛尖喝起来有点微苦,回味时又觉清爽甘甜。那一口茶,过了几个小时还在嘴里香着。
大哥拿出的三种茶,市场单价在500~1000元之间,而在茶叶店里品级更高的毛尖能卖到几千乃至上万元(一斤)。
不过,大哥告诉我们,当地茶农最喜欢喝的还是500块那一款,不是说贵的舍不得喝,而是更喜欢这一款的口感。
姐姐家也卖茶,我跟小飞商量买两斤茶,他说超出预算了,不同意。上次我们去看人家赌石,当时血气上来了,示意小飞也买一块石头,他说:“败家的,走吧。”
我们还是更好奇经济效益,种茶一年到底能收入多少?为什么遇见的茶农都说自己挣不到钱呢?
大哥说,虽然信阳毛尖金奖拿了不少,但在全国的知名度和接受度,还比不上江南的龙井和碧螺春,所以均价就卖不上去。
终端卖不上价格,鲜茶的价格就高不了,而各项成本,尤其是采茶的人工成本却在逐年攀升。
在春茶刚开采的时候,茶农靠自己忙不过来,都会花钱雇人采茶。又因为当地的年轻人大都不在家,劳力匮乏,只能托人去外地雇工。
这样一来,不仅要支付工人的工资、伙食费,还要付中介费和来回路费。而一亩茶园一年的毛收入也就是三千到五千,除去各项开支,最后落下的确实不多。
我们家有一亩水田,冬种小麦,夏种稻,收成加起来,若换成钱能得2000到3000。
从收益上看,种茶还是比种粮食要强一些。但从辛苦程度上看,前者所付出的劳动量大概是后者的两倍。
简单计算一下,就能发现,农民的劳动单价是一样的,无论是种茶、种粮食、种水果、或是养鱼养虾,最基础的那个环节永远是挣得不多的一环。
05
就在我们喝茶谈天的功夫,姐姐已经备好了一桌子菜肴,其中还有两道信阳特色美食——焖罐肉和南湾白条鱼,于是我们又有幸吃到了最地道的茶乡农家菜,这顿饭也成为我们出发以来最丰盛、最满足的一顿。
饭后,大哥问我们,要不要去看一看黑龙潭为什么叫黑龙潭?
随即,我们又一起出发,沿着潺潺的溪流走进山谷,踩着横七竖八的石头跳过河,再翻越一道山岭,向那传说中黑龙潜身的地方行进。
黑龙潭是深山里一个尚未被开发的大瀑布,这是外乡人绝对找不到的地方。宝宝被爷爷用婴儿背带结结实实地系在身上,幸好爷爷也是爬山砍柴的能手,我一边尖叫一边挪过来的路,他都走得云淡风轻。
半个多小时后,我们看到了那个豪迈的瀑布和幽蓝的深潭。空气滋润,习风微凉,山林葱茏,阳光时隐时现,一切都显得遗世独立,自在酣然。
坐在瀑布下方,忽然想起几天前,我们对茶山的种种憧憬。以为名茶的故乡,也跟精致包装的茶叶一样倾泻着高雅、富贵、闲适……
但人们只是不咸不淡地过着,辛苦又洒脱地过着。茶是名茶,种茶人必须用力去支撑他最平凡的一生。跟你我一样。
END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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